撰文:鄭士康(臺大電機系教授)
七月底接到陳老師公子通知陳教授過世的噩耗,不禁想起與陳教授生前相處的點滴。
幾年前小女新婚,我帶著女婿前往陳教授家拜訪,一方面致送喜餅,一方面也讓身為復健科醫師的女婿,幫老師看看怎樣可以增強肌肉力量。我也和老師聊了一些我正在教的《計算認知神經科學》(Computational Cognitive Neuroscience)內容,並提到神經脈衝機制的發現者 Hodgkin 與 Huxley 在二戰期間曾擔任雷達微波工程師,他們戰後獲得諾貝爾獎的神經脈衝激發數學模型,用到了離子電流的電磁理論,老師微笑聆聽我高談闊論,只點頭鼓勵我說下去。當天陳老師心情很好,還和師母一起邀請我們到明達館用餐,並與師母合點了一客牛排。餐後道別,看著老師拄著拐杖,由師母攙扶,慢慢走回長興街宿舍。
之前若干年開始,與吳瑞北教授和電信所周錫增所長,連同幾位學弟,包括毛紹綱教授,一年總會造訪陳老師幾次。看著老師身體漸漸衰弱,到今年四月,老師已經臥床,也昏睡沒法和我們聊天。
我是陳老師的第一個博士班學生,老師對我提攜照顧,銘感五內。當年我拿到學位,服完兵役後,學校幫我從博士生兼任講師升等副教授(那時沒有助理教授),教育部卻有不同意見。時任系主任的陳老師據理力爭,公文來回好幾趟,終於同意聘為副教授。我退休前對此事一無所悉,直到兩年前辦理屆齡退休,才從人事室給我的聘任資料,發現我初聘台大時,竟有如此過程。到陳老師過世,老師從未提起這事,真正是為善不欲人知。
由於早期台灣的教授薪水還不如美國的研究生,大學師資相當缺乏。陳教授因此向系裏建議自行培養優秀學生擔任教授。我因此與吳瑞北丶胡振國丶林浩雄丶王勝德、馮蟻剛等人於博士班畢業後留校任教。也因此我在畢業前就先擔任助教,而且還教授所有大三學生(分兩班)的電磁波課程。我很喜歡教學工作,用傳輸線作引子的教法也很得學生歡迎。因為沒有合乎理想的教科書,所以常常熬夜幾小時手寫講義丶出習題丶改考卷。陳教授都讓我放手去做,只是偶而提醒我不要影響到博士論文的進度。對學生的關心,溢於言表。
關於做研究,老師告訴我們幾個重點。首先是研究主題的選擇。他說做研究好像建立通訊信號,可以是 narrow band,集中 power在某個主題,像已知的大部分日本學者,「一生懸命」。好處是可以深入探討,事半功倍,壞處是比較不容易應付外在研究環境趨勢的改變。也可以是 broad band,同時研究幾個題目,好處是可以彈性應付外部變化,也比較容易做跨領域研究,但因心力分散,較難產生深刻的成果。我對很多領域都有興趣,當然是比較偏 broad band 的作法。當然我也同意老師的分析,但是覺得能享受研究新東西的興趣就夠了,不在乎有沒有重大的貢獻。但是因為有陳老師的告誡,所以還是盡量減少外務,也限制同時進行的研究題目數量,自覺對所挑選的領域,雖沒有重大貢獻,但是都有深入認識,例如前述的《計算認知神經科學》。後來看物理天才 Feynman的書,提到所謂的「十二個問題」原理,也就是說腦中經常轉來轉去思考十二個左右的問題,一旦外界有某個問題需要回答,他就可以從容快速應付,「被認為是天才」。我覺得這也有點像挖井,只挖一口井,就有一直挖不到水的風險。挖太多井,每口都不夠深,也是白搭。所以限制研究問題數目,是比較是好的折衷方式。根據心理學研究,大腦的短期記憶容量,在5到9 之間(。Feynman有天分,可以處理十二個問題,一般人大概三五個主題就好。同學張時中教授曾經說,他的老師和一些美國教授,會深入研究一個主題十年左右後,轉換研究題目,可以避免研究變得公式化、枯燥乏味。當然,挑到一個好的大題目,集中心力鑽研還是必要的。
其次,陳老師曾說:「教練不應該親自上場代打。」大概就是他指導學生的方針。陳教授要學生自己訂定目標,他只導引大方向,充分讓學生發揮,也不會緊盯進度。但是他也要求學生盡量發表論文,對論文品質的要求極為嚴謹;除了論文內容的創新,格式與用字都很講究,尤其注重不能有錯字和方程式圖表的錯誤。他論文寄出前,一定反覆仔細校對,務必使錯誤減到最少。我本來個性大而化之,不重細節,在他訓練之下,居然也培養出仔細讀文稿的習慣。陳教授這種風格,使我培養出獨立研究的能力。之後我幾次到美國伊利諾大學和史丹福大學做研究,所碰到的教授,風格也都和陳教授差不多。雖然研究領域相當不同,我都能很快進入狀況,適應得很好,全拜陳教授之賜。我開始任教後,各種指導風格都嘗試過;有非常獨立的學生,也有需要時時提示的學生。因此了解學生獨立思考能力、背景知識、自律程度、研究主題等,都會影響到學生的研究進展,不可一概而論。所以孔子所說的因材施教一點也不錯。當然,老師的幫忙有其限度,再怎樣教練還是不能為球員代打。
我承老師推薦,到美國伊利諾大學香檳分校(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Champaign,UIUC)完成博士後研究,回校任職。在博士後研究期間,由老師的同學劉兆漢教授指導,發表以Feynman Path Integral 計算水下聲波傳播的 range effect 論文。當時我已經滿足可以升等教授的條件。老師一再鼓勵我以與劉教授合作的論文提出申請。我個性疏懶,喜歡做研究、跑電腦,不喜歡行政文書作業,只想有更多成果時再提。幸虧有陳老師督促以及系裡前輩幫忙,僥倖過關。今日來看,若是當時沒有申請,晚個幾年,以本系青年才俊輩出,成果斐然的情況來說,我很難脫穎而出。所以老師的督促,讓我知道,凡事有時,該做甚麼,就要做甚麼。
老師另一個有關研究的教導,就是常提醒我們這些陳派弟子,畢業後闖蕩江湖,總要想辦法自立門戶,不要侷限於自己學校所學。如果畢業多年,還在重複與博士論文差不多的研究,那就是還沒「出師」(台語唸更傳神),我深以為然。因此我拿到學位後,努力想走出自己的路,吸收不同領域的知識。更在從事電磁理論研究二十多年後,跨入音樂訊號處理、人工智慧、計算認知神經科學等領域。雖說不上有什麼貢獻,但與我的博士論文研究關聯不多,靠的是研究所階段培養的文獻閱讀、數學推演、物理觀念、程式撰寫、軟體工具應用等能力。沒直接問過陳教授,不知陳老師覺得弟子「出師」了沒?
我更欽佩老師的是他的為人處事;辦公室整整齊齊,各種文件以用過的牛皮紙大信封袋或檔案夾分裝,桌上永遠乾乾淨淨,只放目前處理的有關資料,處理完便隨時歸檔,井井有條。由於個性關係,這樣的整理工夫,我始終學不來。陳教授與人相處十分有君子風:我剛開始任教沒多久,年輕氣盛,常給學生難堪。陳教授私下勸我:要多給人留面子。我謹記在心,後來得以和學生及同事相處尚稱融洽,全拜陳教授指引。陳教授做事一定詢問許多人意見,再權衡輕重,做成決定,避免偏聽。因此他擔任行政職務都能秉公處理,公務蒸蒸日上。
如同我在陳老師退休紀念文集所寫的《陳教授與我》,陳教授對我的影響包括學識傳授、研究態度引導、教授生涯提攜、為人處事風格示範。雖然老師各方面都有典範在前,我很慚愧都沒有能夠做到陳老師的水準。
回想四十多年前初進研究所,入學前的暑假,第一次踏進工學院(現在的土木館)二樓陳教授和黃鐘洺教授共用的小研究室,與陳老師討論中科院相列天線的研究計畫,窗外陽光明媚,彷彿才是昨日的事。這四十多年來,陳教授對我的言教與身教,都謹記在心。願老師在天之靈安息,繼續照顧我們學生後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