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曾經路過國道三甲,也就是北二高接辛亥路的聯絡道,或許你也注意過窗外有片不太起眼卻特別的風景。
那段路上有一大片灰色的無名山丘。
那片灰色是連綿不斷的墳場,從遠方看去,無數灰色的小建築物,聚為層狀,再互相疊起,緊緊塞滿每一吋山坡地,壯觀又卑微,充滿著壓迫感。繁忙的信義快速道路上,象山隧道穿越這片丘陵下方,直達山另一邊的信義區市中心。台北一零一大樓,正好從這片墓山上方傲然突起,直指天空。雄偉的摩天大樓,與廣袤墳場中低矮的死寂,這樣出現在同一個畫面中。
無名山頭連綿好遠的距離,每座山頭好像有臉孔,而沒有表情,顯得孤寂。很少人願意對它多看幾眼。這個寂寞的小角落,是一座永恆的擁擠住宅區,永遠安寧無聲。每座住宅的皆有來歷,刻在石碑上,卻私密地藏於碑群中,鮮為人知,有名,也無名。
記得是在一個落著細雨的秋天傍晚,我開始往那群灰色的山中奔去。
那時我進大學不久,注意力從校園慢慢移到陌生的城市中,因緣際會下開始認識這群「無名之山」。那時加入田徑校隊,練長跑,跑五千公尺、一萬公尺,也跑過幾次半程馬拉松。練跑,是那段日子裡最單純的事。只要跟著學長跑,一直跟,一直跑就對了,這是菜鳥的入門法則。於是就在上課前或下課後,大家約好時間地點風雨無阻,學長在前輕鬆跑出穩定的速度,讓我沒命地跟。跟到自己的雙腳無法再抬起,臂膀無法擺動,胃液就要往喉嚨衝出,只好盡力忘卻換氣的艱難,挺起胸往前衝,直到我終於無可救藥地落後。最單純的事常常都做不到。
然而新奇的事卻不少。我們練跑的地點有很多變化──我們跑操場,跑校園,跑河濱公園,而且還「跑六張犁」。「跑六張犁」也包含幾種路線,一開始都是從崇德街上山,進入六張犁公墓區,連續跑四公里半的上坡路,至最高點岔路,左為研究院路通往南港,右則經福德坑環保公園下至木柵。這四公里半的路,坡度不定,特別是一公里處有一段陡坡,一學長戲稱為「爽坡」,撐過那段坡,四頭肌頓時像失去所有力氣,學弟們臉上的表情慘不忍睹。回教公墓的白塔座落在這陡坡高處,與旁邊幾棵清瘦的松樹,鎮守這一面的山坡與天空。每經過這裡,雖然全身被痠痛與急喘占據,但還是會分出一點點意識,想一些肅穆的事。當我一邊跟上速度,一邊專心感受自己的身體狀況,身邊卻不斷出現各種風格的墳墓,方的,圓的,灰的,彩色的,磁磚鑲嵌的,豪華加長型的……,卻讓我開始有種無名的不安感。
我們習慣黃昏起跑,折返時往往已經入夜。汗水參雜著額頭上沉積的鹽分,變得更濃,流入眼睛後,讓四周的「夜景」更顯朦朧。其他的汗水在身體表面任一處流動,從臉頰到脖子,從肩膀到腰部,從大腿到小腿,最後鞋子絕對也會濕透。不會多想什麼,只覺得風景或許有些美麗,再累還是自動跑下去。
過了最高點岔路,從右邊陡下,至福德坑公園。這段路離國道三甲最近,在高速公路上看到最大的灰色區塊就是這裡。繞福德坑公園後折返回崇德街口,路程約十四公里。若在最高點岔路拾左跑去,則下至一片寧靜山谷,峭壁與河流的聲音偶爾出現。到中華技術學院再折返回崇德街口,路程約十八公里,這是我最喜歡的路線。還記得曾在幾個十度左右的冬天,因為早就跟不上學長,獨自跑回程時,身邊一片黑暗,但仍能看見南港山的輪廓,以及山中一兩間寺院的燈光。寒氣逼人,我穿著輕薄運動衣跑著,心裡不斷數著經過的路燈,不斷以下一個路燈為目標。逆著冷風跑,每滴雨都是冰的。四肢麻痺,但仍能推動身體前進──在此時,會有一股感受到自己真實存在的意識劇烈地貫穿全身,腦中的意識集中於觀看與思考自己,發現身體確實不願意停下來。那種感覺極度鮮明,卻難以形容。
除了這兩條路徑以外,還有一些私房小徑,由校隊學長們流傳下來,我有幸跟過幾條。其中一條,是過崇德街最高點往研究院路約三百公尺,往左取小徑,經廣化天宮,過幾畦菜圃後,進入陡坡上的叢林。路是濕滑的泥土,不時突出長滿苔蘚的大石。底層的草本植物往往掩住已經很模糊的路徑,而路徑上的跑者被灌木叢包圍,被樹冠掩蓋,不見天日。直到接上南港山縱走步道,才到開闊的稜線上,與台北一零一相偕而跑,直下至中華技術學院。
我在那叢林裡有過一次迷路經驗。其實只是某次學長要跑一條遠路,認定菜鳥我能力尚不足,不過也放心地讓我獨自回返。體力其實趕不上天黑的速度,下坡路面濕滑,讓我不敢貿然下衝,只保持跑姿,一小步一小步踏,謹慎看清下山的路。天越來越暗,我越來越謹慎,路卻越來越不清楚。然後撞上一棵橫在路上的倒木。確定是走錯路了,而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走錯。瞬間我變得慌亂,對著漆黑大叫,無人回應,四周反而興起一片各種動物移動的沙沙聲(牠們究竟是怕我還是想攻擊我?),更教人恐慌。一時不注意,踩空下滑了數公尺,心裡自忖這慘了,回過神來卻感覺前方有比較寬闊的路。原來我滑到對的路上了。顧不得什麼,以最快速度衝回廣化天宮前面,廟裡無人,只有燈亮著。我等不及休息,反射性地雙手合十,對裡面的神像參拜謝恩,臉上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
那種恐懼遠遠勝過晚上獨自在墓地中的不安感。那裡只不過是美麗的翠綠山丘的一部分,卻可以這麼恐怖。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天黑,或只是墓地,那些不曾經驗的恐怖的事,可以因起心動念,變得好像就要發生。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必須去那裡,那樣沒命地跑。那個事件之後幾天,在電視上看到一個類似冒險王的節目,主持人拿著麥克風在叢林中對鏡頭作勢哀嚎,我竟不覺得有趣。
後來一次又一次跑過那個事發地點,而我並沒有完全克服那恐懼感。但是藉著跑步,某種程度上,內心保持平靜,感受到自己在群山中移動,群山崎嶇,而我有意志力對抗它。假如生命有極限,那極限應該趨近於死亡。在體能上挑戰極限,感受到自己離死亡很近,駕駛生命的太空船遨遊,靠近黑洞而又瀟灑地回來。
在這個過程中,以近乎自虐的方式堅固己身,並看見本來面目。
我想很多愛跑步的人們都有類似的體會,並用一些特別的方式去珍惜它,維持它。田徑隊學長與學弟練跑,不用手機聯絡。遵從古法,每週一次準時起跑是約定,晚到的人要負責「追上」,是一種惡趣味,也是一種生活態度。而習慣跑六張犁的人不只有我們,從透早到暗暝,六張犁都可見到汗流浹背的身影。在路上,我們看到對方跑來,不用知道對方的名字,就打招呼,變成一種習慣,感覺溫馨。
也因如此,總有一股力量,讓我再著好長跑服裝,回到崇德街,看到自己逃離市區,看到一座座墳墓開始出現。當視野變遼闊,便看到敦化南路成群的大樓,卓絕地立著,深入高空灰濛的粉塵中。整個盆地像一鍋煮沸的粥,翻攪著,冒著煙,發出各種不明的聲音。望向前方眾山,只見一個圓穹緊接著一個圓穹,一塊碑石嵌入每一個圓穹,如無數隻凝望的垂老的眼睛,面對著夕陽的方向。
一個孤獨的小生命,觀看一整座山的前生命同在一起寂寞。
無可挽回的寂寞,被囚於墓地中無數小徑的末端,接受日月風化。經過回教公墓的陡坡後有一岔路,左邊又有一更陡的坡,我們一般練習時不會往這條路去。那裡是戒嚴時期受難者最後的家。有一些過於簡陋的墓碑,有一些設施了說一點點故事,有沉重的氣氛,而最豪華的裝飾,是布滿地面的落葉。本來都一樣是生命,最後之後,也都一樣不是生命而已,大家都來到這裡,都回不去了。
路上有些小小民宅,一層樓或二層樓的,老而不舊。幾面褪色的黃色壁報紙上以毛筆字寫「開棺撿骨,墓園修繕」等字樣,也就沒有別的了。常見到有老伯伯在宅前掃地,或坐著不說話,似是看慣多少遺事。他是住在這裡的人。他讓我充滿好奇,但我也不敢上前問幾句話。他與我的關係,不能等同於我與路上的跑友之間的溫馨互動。
因為我只是來鍛鍊身體,看看風景的人。有時我會這麼想。識相地告訴自己至多只是個旁觀者。我終究沒有適當的身分與資格。於是很多時候我選擇獨自地,單方面地觀看眼前的事相:看那種植著茂盛的龍柏,地上鋪有古早磁磚的極樂公墓;看山谷中巍然立起的慈恩園,在夜色中亮著金色的燈光;也看富德公墓密集有序的格局,沿著山坡地規劃公墓分區,每區的土地利用非常精細,墳墓沿著等高線修築,每個墓位依照規定分為二坪和四坪兩種大小,路徑規劃四通八達,方便民眾掃墓。在福德坑公園,就要去樹葬區,看樹木是否長大了些,想像未來綠樹成蔭的樣子。在崇德街最高點,就要看山下的景美溪行走大地,看細小的木柵線捷運、政大和五彩的動物園建築,與山上相比,好似天上人間。
就這樣兀自看著,想像著這無名山上連結著多少情感的藕絲,多少遺忘與孤寂,漸漸對這個世界開始有些愧疚感。
國道三甲出了中埔山的隧道,接上辛亥路,路邊就是第二殯儀館。大學時我住的宿舍離二殯很近,每逢週末,窗邊總傳來斷續不止的鼓吹聲。有鼓有鑼有號角,充滿活力,宜喜也宜喪。那樣的樂音,只是試圖製造氣氛,卻很難讓人真正哀戚。
這其中隱藏著微微的,羞於揭露的疏離感──我身在其中,但我並未參與那樣的過程,沒有懷抱那樣既哀且憫的心境。而城市大樓裡的人間過客,自有求不盡的當下,偶爾見到墓地築滿一排山嶺,可以知其有而不視,視而無所思,好像是敬畏,好像是冷漠,也好像只是對生命常態的一種默認。
而那群或獨跑,或偕伴而跑的「咖」,出沒在灰色的、翠綠色的山間,堅持卑微的姿態,不會讓高速公路上的、摩天大樓裡的人們看見。這些人除了我們這些少年仔以外,還有更多是練了幾十年的勇腳阿伯,在坡度不均勻的路上,仍然保持穩定的節奏,好像永遠不會累。他們不怕被我超越,因為他們還是會慢慢超越我。不論是學長,還是勇腳阿伯們,對我常常就是這樣,以言語鼓勵,以行動實實在在的教訓。印象最深刻的鼓勵,是一位頭髮微微變白的阿伯,在一場路跑賽後對我說「我練跑步,不是為了在路跑賽得名,我的願望是在我八十歲的時候,還能完跑馬拉松。」以毫無畏怯的語氣。
隊上的學長常常說「天黑以後就會越跑越快了」,起初以為這是學長半開玩笑的話。但我漸漸地知道,其實那樣的快,不來自夜晚身在墓地中的恐懼,反而是種對生命張力的追求,對生者奮鬥的勉勵。而這或許便是那股讓我繼續來這裡的,因感恩而變得踏實的力量。
蘇黎,現為本校電信所博士班學生。本文為第十三屆臺大文學獎- 散文組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