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宇
引言
在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的劇作中,《羅密歐與茱莉葉》(Romeo and Juliet, 1597)是最受大眾歡迎的,也可算是歷史上最熱門的戲劇之一。畢竟,有什麼比兩個真心相愛的年輕人,受到命運的阻撓而付出生命,這樣的唯美故事,更能直接感動觀眾?
可是,我讀完以後,不僅覺得兩位主角的遭遇不感人,甚至不值得同情;更有甚者,我將說明,本劇顯示了: 人多麼易於,在一連串外在的文化因素,特定的心理狀態,環境刺激,以及被血中的激素迷惑大腦之下,自以為墜入愛河。而且,即使在最糟的情況下,不理性與急躁只會誤事,帶來毀滅性的結局。
我寫完本文後,也覺得自己很唬爛。可是,假如各位接受“作者已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那就不得不承認,我提供了儘管不尋常,卻看似可信的觀點。更可能,已經有學者這樣看了,只是我不知道。
三心兩意而衝動的羅密歐
本劇中不斷提到羅莎琳,顯示羅密歐是個外貌協會,三心兩意而虛偽。羅密歐起初說,一看到其他美女就想到羅莎琳 [1.1];等到下文,一見到茱莉葉,方才的話立刻顯得諷刺。作者怕,觀眾誤以為羅密歐對茱莉葉是真心的,故意好幾次挖苦他。
CHOIR: That fair for which love groaned for and would die / With tender Juliet matched, is now not fair. /Now Romeo is beloved and loves again, / Alike bewitchèd by the charm of looks, [act 2 prologue]
他方才為了那美女呻吟,還說為她而死;可是比起茱莉葉,她現在顯得不美了。羅密歐又戀愛囉,而且對方也愛他。他再次被外表的魅力迷惑了,
聽到這裡,緊接著著名陽台上的談情說愛,觀眾不就立馬認為羅密歐是個虛偽的人?
彷彿火上加油,修士再度指出羅密歐多麼的無恥。
FRIAR LAWRENCE: Is Rosaline, whom thou didst love so dear, / So soon forsaken? Young men’s love then lies/ Not truly in their hearts, but in their eyes. [2.3]
你親愛的羅莎琳,方才多麼的愛她,怎麼一下就拋棄了? 年輕人的愛放在眼裡,不是心裡呦。
羅密歐其實只是要在心裏找個思念的對象,誰都算數,使他懵懂的情慾有所依托。無怪乎,看到更漂亮的茱莉葉,就取代了羅莎琳的位置。Benvolio的話不錯:
BENVOLIO: Tut man, one fire burns out another’s burning. / One pain is lessened by another’s anguish./Turn giddy, and be helped by backward turning. / One desperate grief cures with another’s languish. [1.1]
老兄啊,一道火被另一道澆熄;一陣痛被另一陣減輕;頭暈了,就往反方向轉;一陣絕望的哀傷不再逗留,一旦他碰上更大的哀痛。
羅密歐兩次鬥劍,都顯示他的善變。第一次是與提伯特(Tybalt) [3.1]: 他說,因為已經與茱莉葉成親,他也開始愛姻親提伯特;可是過沒多久就出爾反爾,不能克制自己的怒火,殺了後者。
第二次是與帕里斯(Paris)[5.3]: 羅密歐一開始說不想犯下另一樁罪過,而且愛眼前的陌生人勝過自己。可是帕里斯才講一句話他就被激怒了。
ROMEO: By heaven, I love thee better than myself,
對天發誓,我愛你勝過愛自己。
[幾秒鐘後]
ROMEO: Wilt thou provoke me? Then have at thee, boy! [5.3]
你在激怒我? 來打架呀,小子!
其實,一個人深夜來墓地,本來就容易讓人誤會是盜墓者;他應該先聲明來意。帕里斯的質疑不能算是挑釁。
佩脫拉克式的理想女人
為了進一步瞭解羅密歐的愛的文化背景,讓我們看看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130,在其中作者諷刺了佩脫拉克(Petrarch)式,對情人阿諛奉承的傳統。敘述者先說,他的情人的眼睛不像太陽,頭髮不像黃金製的絲線,皮膚不像雪一樣白,走起路來不像個女神…. ——這一切都是佩脫拉克慣用的老梗比喻。然而,敘述者在結尾又說,And yet, by heaven, I think my love as rare / As any she belied with false compare. [Shakespeare, Sonnet 130]
可是,我對天發誓,我的愛人比起那些被錯誤類比的女子,更加稀有。
還是不免諂媚兩句。虛偽的神情躍然紙上!
羅密歐提到羅莎琳的用詞,矛盾的句子和誇張的比喻,正是這種佩脫拉克式文學(注1)。
ROMEO: She’ll not be hit / With Cupid’s arrow. She hath Dian’s wit. /
And, in strong proof of chastity well armed / From love’s weak childish bow, she lives uncharmed. [第一幕第一景。以下簡寫1.1等等]
她不會被邱比特的箭射中。她有黛安娜的理智,而且穿上貞潔的堅韌盔甲。愛情的弓幼稚又脆弱,她不會被迷惑的。
正是這樣無法滿足的欲求,才使羅密歐與佩脫拉克的文學自比。(注2)
隨後Mercutio更拿一堆傳說的美女相比,諷刺羅密歐的誇大不實;甚至還怕太隱晦,直接提起佩脫拉克。
MERCUTIO: Now is he for the numbers that Petrarch flowed in. Laura to his lady was but a kitchen-wench (marry, she had a better love to berhyme her) [2.4]
他準備好寫跟佩脫拉克一樣的詩了。蘿拉比起跟他的女人,跟廚房打雜的一樣。(天呀,羅莎琳的愛可以讓他押更棒的韻)
這就告訴我們,羅密歐的心中並不是有血有肉,相知相惜的女子,而只是一個概化(generalized)的女性理想,像是蘿拉。在伊莉莎白時代的病態文化下,貴族基於自我滿足的心態,陷入這種遙不可及的愛,還自以為是一種高貴的情操。
佩脫拉克是一兩百年前的人了,早就不是新鮮事。與其說作者想要宣揚這樣的愛,不如說是暗示新興的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走到極端的危險,會出現下面的一連串慘案。
茱莉葉的心理變化
卡普萊說帕里斯不管在外表,地位,都勝過羅密歐;照理說帕里斯對茱莉葉,是個理性的選擇。奶媽也諷刺羅密歐密歐不是很帥。
NURSE: Romeo! No, not he, though his face be better than any man’s, yet his leg excels all men’s, and for a hand and a foot and a body, though they be not to be talked on, yet they are past compare. [2.5]
羅密歐! 不是他吧! 雖然比起任何人,他的臉更俊俏,腿更漂亮,手腳跟身體也是。他的外表沒什麼值得稱讚的,卻又勝過任何比擬。
而且,帕里斯也未必不愛茱莉葉。茱莉葉假死後,作者特別安排帕里斯一個人到墓地,冒著觸法的風險;至少在那一刻,他誠心的發誓要為茱莉葉的墓天天放上鮮花並澆水。
PARIS: O woe! Thy canopy is dust and stones— / Which with sweet water nightly I will dew. / Or, wanting that, with tears distilled by moans, / The obsequies that I for thee will keep / Nightly shall be to strew thy grave and weep. [5.3]
可恨哪! 灰塵跟石頭當成篷子罩住你的床。我要每晚用香水滋潤這些花。看他們這麼乾枯,我要把呻吟蒸餾成眼淚。我會每晚保持這葬禮儀式,把花灑到墳前並為你哭。
此時,帕里斯這段獨白,已經絲毫沒有可能為了名利或美貌。
的確,帕里斯和茱莉葉沒有機會來往。但那是因為茱莉葉在晚宴時根本就不主動試著認識帕里斯是什麼樣的人;至少1.5中對他們的互動隻字未提。而且,羅密歐不也一樣嗎? 他才看到茱莉葉一眼就覺得命中注定。相較之下,帕里斯對茱莉葉的認識還比較多!
那為甚麼茱莉葉會愛上羅密歐呢? 我們必須考察舞會那時茱莉葉的心理狀態。凱普萊太太說該談婚事了,使女兒茱莉葉感到陌生而惶恐。
JULIET: It is an honor that I dream not of. [1.3]
這是我作夢也想不到的榮譽。
可是如同凱普萊強調的,茱莉葉還是個無知的孩子。
CAPULET: My child is yet a stranger in the world. / She hath not seen the change of fourteen years. [1.2]
那孩子還不認識這個世界,還沒歷經十四個春去秋來的風霜。
茱莉葉才14歲! 如果在今天,羅密歐會以“違反性自主”被逮捕,婚姻也不具效力。不過他應該會被抓到少年簡易庭裡從輕發落,因為他八成也未成年。
奶媽回憶茱莉葉小時後的樣子,對比今昔,點出茱莉葉從兒童過渡到少女[1.3]。茱莉葉先入為主地厭惡門當戶對的安排,不希望太快踏入大人的世界;在這角色認同的危機,年齡與她相近的羅密歐,就成了情緒的出口。
就像羅密歐對羅莎琳一樣,人類的心理會因挫折而更加燃起興趣。如果在舞會上茱莉葉對羅密歐真產生了一點好感,他們的敵對家庭只會增長她的愛;
JULIET: My only love sprung from my only hate! [1.5]
我唯一的愛,竟從唯一的仇人之中湧出!
因為藉由這樣違抗父命的過程,茱莉葉能夠參與一個新的角色認同過程。
若非羅密歐偷聽到茱莉葉坦承她的愛,他們不會在一起。被偷聽加速了他們的關係,省了社會允許的追求過程;另一方面,也使雙方誤以為對彼此有好感。因為,茱莉葉原先只是獨自對著夜空的胡思亂想,意外被羅密歐當真,使她沒有下台階。她起初意識到逾越了禮數,而該表現得矜持:
JULIET: Or if thou think’st I am too quickly won, / I’ll frown and be perverse and say thee nay, [2.1]
如果你覺得太快贏得我的心,我會皺眉頭,變得任性,跟你說不,
但是羅密歐的甜言蜜語立刻迷惑了14歲的無知少女。沒過多久,
JULIET: Fain would I dwell on form. Fain, fain deny / What I have spoke. But farewell compliment! / Dost thou love me? [2.2]
我樂意遵守規矩,也很想否認我方才說的。可是忘了這些禮節吧! 你愛不愛我?
違背理性的下場
本劇中多次暗示愛情多麼違反理性。像是羅密歐的爸爸看到他為了羅莎琳唉聲歎氣,就說,MONTAGUE: Black and portentous must this humor prove, [1.1]
他這樣心神不寧,一定預言了什麼黑暗悲慘的下場。
體液(humor)是古希臘的醫學理論,認為人體含有血液(blood),黏液(phlegm)、黃膽汁(yellow bile)和黑膽汁(black bile),四種體液。它們一旦失去平衡,就會造成疾病。因此humor一詞後來指神智(state of mind)或情緒(mood);humorous即為善變的,原因是人受到體液的不平衡影響。
如果各位還覺得我講得太牽強,下文又提到了一次:
BENVOLIO: Come, he hath hid himself among these trees, / To be consorted with the humorous night. / Blind is his love and best befits the dark. [2.1]
他藏身樹林裡,跟喜怒無常的夜晚作伴。他的愛也是盲目的,最適合跟黑暗為伍。
因此體液的不平衡(失去理智)就與黑暗,盲目的夜晚相連結。當然,今天四液說已經被揚棄了。可是如果把體液換成激素,反而更加合適。作者提醒我們,愛情本來就是血液中的激素造成的認知失衡。
相反地,修士則不厭其煩向觀眾提醒理性的聲音。他告訴我們過分的熱情像火藥一般危險。
FRIAR LAWRENCE: These 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 /And in their triumph die, like fire and powder, [2.6]
突然降臨的喜悅會突然結束。像火藥在勝利的那一刻爆發,又隨之消亡。
他也諭示了急躁的愛情可能招來死亡。
FRIAR LAWRENCE: Take heed, take heed, for such die miserable. [3.3]
聽聽我的話吧,這種人會死的很慘。
械鬥和戀愛
1.1中, Sampson一提起兩家世仇,Gregory就說了許多淫穢的雙關語。這些黃色笑話並非沒有目的,而是提醒觀眾械鬥與性慾的相似性(注3)。怎麼說呢?
蒙泰格,凱普萊兩家的地位相近(“both alike in dignity”, act 1 prologue),也沒有明確的衝突原因,顯示出世仇缺乏重要目的,為戰而戰(注4)。從他們見風轉舵的態度看來[1.1],打鬥從來不是認真的;的確,若真有政治或經濟利益的衝突,就算再死一打人,械鬥也不會停,更遑論因為兩個年輕人的死就輕易和解。
類似地,戀愛也出於一種沒有目的的衝動。這些年輕貴族整天無所事事,只會說雙關語,講笑話[1.1, 2.1, 2.4]。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一些國中的小屁孩。因為不事生產,他們整天胡思亂想,渴望佩脫拉克的戀愛,卻對朝思暮想的女子缺乏了解。羅密歐和血氣方剛的提伯特相較之下,衝動的程度不惶多讓。
打鬥是一種同儕認同的方式。僕人和僕人打鬥,顯示對主人的忠誠與歸屬感(注5),也劃清了哪些人“非我族類”。類似地,羅密歐藉由佔有異族的女人,來建立男性權威(注6)。
況且,在Murcutio勸Benvolio不要被激怒時,他說,
MERCUTIO: thou art […] as soon moved to be moody, and as soon moody to be moved [3.1]
你一被激怒,就生氣了;你想生氣的時候,啥都能激怒你。
如果把火氣跟情慾相對照,我們發現這話更合適了。羅密歐本來就容易受到吸引;況且羅密歐想談戀愛的時候,什麼都能讓他墜入愛河。特別的,方才遭到羅莎琳拒絕,正是精神遭到挫折的時候;他渴望贏得一個女人,來證明自己,不管誰都好。
一錯再錯:急躁如何誤事
第一幕歌隊(choir)說羅密歐和茱莉葉是一對“star-cross’d lover”(i.e., 被星相施予厄運)。但綜觀全劇: 與其說我們看到的是一連串巧合,把真心相愛的情人永遠拆散;不如說,是兩個心智不成熟的少年,對自己的行為毫無考慮,而在自由選擇的過程釀成大錯。
例如,也許茱莉葉應該老實說出她想跟羅密歐結婚,而不是秘密舉行。因為,在伊莉莎白社會看來,羅密歐一旦與茱莉葉成婚,並且奪走她的貞操,必然是不可挽回的(注7)。我認為,凱普萊在1.5中,還稱讚過羅密歐,可見一開始印象不算太差。何況修士以為結婚能停止世仇[2.3],可見原來他們婚事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為什麼一開始凱普萊尊重女兒的決定,而且叫帕里斯自己去追她。可是到了第三幕,反而強硬的要求婚事立刻舉行? 其實他為了替茱莉葉找對象,是有很大的心理壓力的。
CAPULET: Day, night, hour, tide, time, work, play,/Alone, in company, still my care hath been /To have her matched. [3.5]
不管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工作還是閒暇,獨處還是眾人間,我一直憂慮著要給她作媒。
況且,還在為提伯特的死悲傷,我相信凱普萊一部份只是氣話。說到這點,提伯特的死跟羅密歐的放逐,羅密歐自己要負最大責任。
再往後看,修士承諾為了羅密歐打官司,而且茱莉葉還有裝死這招。假使羅密歐沒有匆匆忙忙趕回來,就可以接到修士來信[5.1]。或是沒有急著自殺,過幾分鐘茱莉葉就醒了[5.3]。羅密歐的躁進,一再,一再地,造成不幸與死亡,不管是自己或他人的。
結語
羅密歐的性急與不用大腦的程度超乎尋常;現實生活中也不大可能出現劇中的一連串不幸事件。但是,任何理性的人都多少有喪失神智的時候: 如果人類注定不可避免的傾向戀愛,那麼作者透過修士的聲音提醒我們: 在極端的情形下,依感性和衝動行事,永遠只會招來惡果,甚至是死亡。
2012. 2. 17.
(注1) Gail Kern Paster,“Romeo and Juliet: A Modern Perspective.” In William Shakespeare, Barbara A. Mowat (ed.), Paul Werstine (ed.). Romeo and Juliet.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Paperbacks, 2011. p. 262
(注2) 同注1, p. 264
(注3) 同注1, p. 260
(注4) ibid.
(注5) ibid.
(注6) ibid.
(注7) 同注1, p. 259
鄭子宇,現為電機系大學部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