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年教授生涯(摘錄)-沈良璣

田園

最佳聽音樂的方式,是獨自在家的時候,可以把音量提高,將電話鈴關閉,半躺半坐倒在沙發裏,閉起眼睛,讓一連串高分貝的音符,帶引到音樂世界裏。

今天要聽貝多芬交響樂,舊有的那套老式三十三轉唱片,最近功成身退,剛巧亞馬遜書店寄到了全套光碟,標明是全數位錄音版本,效果必定不同凡響,收到後頗有迫不及待之感。聽那一首呢?如果要培養激昂慷慨的情緒,就該聽『英雄』,如果要再感受一次人生無常的震憾,就放『命運』,不然就選『歡樂頌』,在那輝煌壯麗的曲調中,認識自己才能的渺小,挑來揀去,還是把『第六號交響樂』的光碟放上轉盤。

田園交響樂一開始就奏起柔和的音樂,沒有驚心的叩門聲,也無弦鼓齊奏的聲響,來宣告一曲的開始。田園的音樂,是悄悄地進來,讓人的情緒即刻放鬆,自然地隨著一節節的樂章,走到野外,彷彿看到蝴蝶在花叢中起舞,聽到小溪流水淙淙,也勾起了舊時生活的一些回憶。

昔年臺北衡陽街有處冰店,招牌就寫著『田園』兩字,座位設在二樓,賣些冷飲,與眾不同的是室內專放古典音樂,音響設備首屈一指,燈光柔而不暗,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可惜價格對少年人來說嫌貴了一些,只去了幾次,但印象深刻。在那播放的,都是一些通俗的古典音樂,像柴可夫斯基的『悲愴』,莫札特的『小夜曲』,以及貝多芬的『田園』。在那一段年輕的日子裏,心裏煩惱的,不外是『該報考那個科系?』『為什麼三民主義的原文那麼容易讀而教科書那麼難懂?』『那穿綠衣裳的女孩會不會真的把她學校的英文模擬試題寄給我?』『大學生活是什麼滋味?』『美國是不是人間天堂?』開了『田園』冰室的門,一陣涼風撲面,一縷輕音入耳,情緒立刻平靜了下來,把那鬧市喧嘩和那心中問號都關在門外,坐定之 後,一杯冰茶在手,心思便似徜徉在開闊的田野中,無牽無掛。

『田園』這首曲子,從少年聽到白頭,感覺卻沒有變。年輕時的問號,如今都有了答案,只是新的問題又起。『為什麼要研究的題目越來越難?是自己更笨了,還是容易的題目都有了解答?』『最佳的退休時機是什麼?』『幹細胞是不是疾病的終極解藥?』『我們所在的宇宙是四度空間,還是十度空間?』現在這些惱人的問題都被貝多芬的音符趕走了,田園交響曲之中,不是也有隆隆的雷聲和暴雨?但是雨過天青,鳥聲更亮,溪水更暢,大地更險得生氣勃勃。人的心靈,經過三十幾分鐘音樂的洗滌,無不覺得歡欣鼓舞。人生是一連串問號,也有一連串的答案,像是一本懸疑小說,我們的手,要緊握著書,不可釋卷。讀到累時,且到田園歇歇,養好精神再出發,不看到它個水落石出不罷休。

 

最後的比賽

各位親朋好友,謝謝光臨。剛才聽到幾位伴郎和同學,為新郎講了許多讚美的話,諸位心裡一定在想,是誰把這小伙子帶大的啊?不敢當,就是區區愚夫婦在這裡對號入座。

時光飛逝,好像昨天還是一個小孩子,今天就做了新郎倌。記得他小時候,為了培養他在這個物競天擇的世界裡,有拚鬥的心態,我就教他下棋。其實我棋藝極糟,只懂得飛象走卒的規矩而已。因此不到幾個月,就盤盤皆輸。於是我改教他打網球,起初以大欺小,倒還贏過幾場,後來他在學校裡上體育課時,選了網球,我就招架不住了。再改變方針,教他打麻將、打籃球,不用多說,無論是鬥智或是鬥力的競賽,他總是居上風。有一天我想通了,莫非我應該閃在一邊,不做領航員,而是做一個在旁邊歡呼鼓掌的啦啦隊員,讓他大膽向前走。今天,從他自己所選擇的學業和事業來看,更重要的是,從他自己所選擇的終身伴侶來看,我那個誤打誤闖出來、不教而教的養育方法,還真的成功了。

話雖然這麼說,新郎新娘啊,我想和你倆再作一次最後的比賽,讓我們比比看,是誰把下一代教養得好?我相信這次我一定會贏,不過即使我們下成和棋,我仍會很高興。現在讓我們舉杯,預祝在不久的將來,我們之間的比賽,就開始起跑!

 

最浪漫的事

手術過後,行動困難,所以家裡大小雜務,都由太太一肩擔當。某日她在廚房裡張羅午飯,見我坐在餐桌旁,便對我說:「你記不記得我有個有兩個媽媽的朋友?」我說:「我當然記得。」原來她朋友的父親年輕時討了兩房妻室,三個人一家和睦相處,白首偕老,但是到了晚年,老先生病倒了,得了長期慢性病,兩個太太輪流看護他,每人輪值半年,不當班的太太就去兒女家探親。

我奇怪她怎麼忽然提出這件事,問她:「怎麼了?」她說:「我真希望你有一個小妾,來分擔我的工作。」接著又問:「你有沒有什麼舊愛、新歡、紅粉知己、二奶之類,可以來助一臂之力?我去通知她們,請她們來幫忙,既往不咎。」

我正想回答,忽然心中一懍,這「既往不咎」的說法,與她平常對出軌男人的評判,大相逕庭。莫非她是趁我在病中,思路不清,而用「引蛇出洞」之計?還是真的累壞了,亂了分寸?玆事體大,不敢掉以輕心。就小心翼翼地回答說:「好,我給妳名單。」便在一張紙上畫了幾畫,交給了她。她拿來一看,見是一張白紙。

我說:「是啊,在這件事上,我交了白卷。」她面無表情低頭不語,我不知她心中是覺得計謀失敗呢,還是慶幸別無他人。然後我說:「即使有舊愛新歡、紅顏知己,一聽到我在病榻上,一定都逃之夭夭了。」接著又問她:「妳為什麼不溜之大吉?」她說:「因為我相信,如果是我病倒,你也不會溜走的。」看她眼中濕濕的,我趕快轉移話題:「有一首歌,叫做〈最浪漫的事〉: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

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裡的寶

但是一對夫妻在老去的時候,總會遇到生病的日子,一人先病了,另一半就照顧。我想老天這樣安排也很好,我們分工合作。生病,由我去受;照顧,讓妳來做。不然的話,妳生病,我照顧,那麼妳只能天天吃蕃茄炒蛋了。」

 

順從的僕人

在我學校辦公室的牆上,隨俗地掛了一 些鏡框,有畢業文憑、學術團體會員證等等。心細的人,會發現在不大顯著的地方,有封信並列其中,與別的文件不太相配。如果訪客好奇,問起這封信的由來,我就會講下面的故事給他聽。

來美國唸研究院,第一年很幸運有全額獎學金,可以讓我全心全力、戰戰兢兢地唸書。第二年起,就沒有那麼愜意了,只好向校方申請助教獎學金。遞進去表格之後,心中就七上八下地等消息。

不久便收到一封校方公函,打開一看,頓時愣住了,第一個反應是,一定有人捉弄我,是封假信,為什麼呢?因為信一開始就尊稱我「閣下」(Sir),而不是一般的稱呼「先生」(Mister)。我僅是個微不足道的二年級研究生,寫信人代表高高在上的哈佛大學校長及校董,叫我「先生」,已經受寵若驚了,怎能擔當起「閣下」的稱謂?

信的第二句話也離譜得緊﹕「我懇求地告知您,校長及校董開會後,決定聘請您為助教﹒﹒﹒」等等,「我懇求」這句開場白,原文是(I Beg To),是居下對上的口氣,如此謙恭,教人如何消受?

最叫人吃驚的是寫信人落款,自稱為「您順從的僕人」(Your Obedient Servant),這真是匪夷所思了。

看完了信,我想定是那位仁兄跟我開玩笑,寫這封信來尋我開心。但是看看信紙信封都是正式校長用箋,不易偽造,可是堂堂長春籐校長代表,竟對默默無聞的學生以如此寵語相稱,我在做夢嗎?

我們歷史書中,有許多像三顧茅蘆折節求賢的記載,但是被邀請出山的,都已盛譽卓卓,無籍籍名的小人物,絕不會受到這般禮遇的。雖有像戰國四公子孟嘗君這些貴人,雞鳴狗盜都可以登堂做食客,可是主人還沒有謙卑到自稱為傭僕的地步。倒有近代政治家,提倡官員應以公僕為己任,不過主人是整體老百姓,並非指向個人。如此說來,難道那些屈已謙恭的詞句,是這間洋學堂的傳統?

我還 向一位讀文科的學長請教,他說以僕人自稱的作法,在 一兩百年前西洋公文書信中,倒是常有,不過以此用在給學生的信中,並不多見,想必是校方有意沿襲古風,以表尊師重道,難得的是連學生助教, 都一視同仁。

第二天我懷著膽怯猜疑的心情,去人事處查詢,知道這封信果然是貨真價實,校方還說做一個小小的助教,有薪可支,學費全免,甚至於可以成為教授俱樂部會員。我覺得這些福利雖然重要,但那封禮賢下士的信,才是最珍貴的獎勵,當時我立下一個許願,將來成為大富翁,一定捐筆巨款給學校。

幾十年來,這封信一直掛在辦公室的牆上,慚愧的是自己沒有變成大富翁,每年只寄去微薄的捐款,但是很高興看到有許多校友大筆獻金回饋,想是他們必定接到過類似的函件,或身受過相妨的禮遇。我能做到的是,有人問起我掛在牆上的信,我便會重複這個故事。我也曾經說給現任的高官聽,似乎沒有起什麼作用,只好常常提醒自己,對學生要拿本身的經驗作範本,尊重其人,待之以禮,希望一封類似「順從僕人」的信,也能掛在他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