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師典範

人師典範

鍾孝文

民國七十六年初、一個新學期的開始,有幸與詹國禎教授相識。當時大學四年級的我,已在台大電機系優秀同學的強大競爭壓力下,撐過了三年半雖然充實、卻一直沒什麼自信心的日子。同時,面臨服兵役前的最後半年校園生活,對自己的未來卻仍然感覺不確定,心中著實充滿了徬徨與無奈。當時曾經耳聞電機系打算設立「醫學工程組」,但在草創之初,人力素質並不整齊,也無所謂規模可言。自己從小對醫學便有些憧憬,再加上走一條其他優秀同學不會走上的路,也不啻為一種解除壓力的方式,因此就選修了詹教授開授的「高等醫療儀器」課程。

詹教授是當時在電機系中唯一以醫學工程相關題材開授課程的教師。由於詹教授以往沒有教授過必修課程,在學生當中曝光率並不算高,單是陌生感通常便容易令學生卻步。學長給我的警告則是:「修詹教授的課,挫折感會很重,因為會讓你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種種利空消息,更教人躑躅不前。

教室中第一次見到詹教授,他那註冊商標式的滿頭銀髮,更加令人懾服。當時的詹教授看起來在四十歲上下,滿頭銀髮更讓人聯想到工作狂。原本忐忑的心情因此更為沈重,心想:「完了!學長的警告看來不是騙人的,這門課接下來怎麼辦?」全班修課人數大約七、八人,其中除了一位研究生、一位台大物理系學生之外,幾乎全都是台灣工業技術學院跨校來聽課的學生;電機系同屆一百八十人中,只有我一個人選修這門課,這倒很符合我當時「拋開同儕、減輕壓力」的想法。

前一兩週的課程,從基本X光原理開始接觸醫學儀器,內容似乎還能接受,也沒有想像中可怕。或許是因為我在大學的最後一學期,擔心以後不再有機會學習,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不但沒有退選,竟然還獨自跑到研究室找詹教授,表達希望跟隨他進行專題研究的意願。詹教授則依據我在醫學工程上的興趣,指定了低能量軟性X光顯微術的題目,讓我能跟著碩士班陳良豐、研究助理洪東奇兩位學長一起學習。

詹教授當時的實驗室,是行政院「同步輻射研究中心」在思亮館樓下的暫借空間,裡面沒有昂貴的進口設備及任何室內裝潢,只有幾張普通的辦公桌與實驗桌,以及一些不具光鮮外表的儀器。頭一次拜訪,洪東奇學長就指著看似原始而連線複雜的X光儀器,上上下下仔細地向我介紹每一個元件部位與功能方塊圖之間的關係。

說到功能方塊圖這個詹教授向來極度重視的觀念,讓我想起和詹教授的第一次正式專題討論會報。那是和其他讀書會形式類似的心得口頭報告,但其間詹教授順口一問:「能不能畫出質譜儀的功能方塊圖?」就讓我緊張地答不出話來。當時雖然知道質譜儀的部份原理,但學生面對教授的一對一面談多少總會令人手足無措,再加上第一次回答問題,懼怕的心理瞬間即占滿了思緒,結果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麼。雖然詹教授始終沒有責罵過我,但是他嚴厲的眼神仍讓我在往後的整個學期都不敢再疏忽。此後凡是唸書,必定做到完全透徹理解才甘休;遇有不明瞭處,一定翻閱書本、查詢相關技術細節,甚至進行沙盤推演,設法發掘出可能引申出來的疑問,再自己提出答案,就怕詹教授哪天又考我另一個儀器的功能方塊圖。直到今日,每每在教學或研究上遇到難題,這種閱讀參考資料的方式,依然是我最後突破瓶頸的不二法門。從這次的經驗,我也瞭解了詹教授在實驗上一絲不苟的個性與對儀器設計上的專精程度。後來從高等醫療儀器課程中聽講的超音波系統、電腦斷層攝影、磁共振影像、核子醫學檢測儀器、腫瘤治療等等,都見識到詹教授事前所下的苦功。事後更不次從學長口中得知:當時實驗所使用的低能量軟性X光機,從真空幫浦、熱陰極、電壓控制,到不銹鋼屏蔽,都是由詹教授自行繪製設計圖所製作完成。除了衷心佩服詹教授實做能力之強,更激起我往後對儀器設計的強烈興趣。

服役期間,為了留學推薦信返回學校找詹教授。由於電機系畢業學生數量相當多,向來推薦信都由學生自己擬稿,再請教授簽名。不料詹教授看完推薦信內容後,笑著告訴我說:「你不需要幫我寫草稿,我來寫的效果保證比你自己的版本來得好。」想像中教授日常事務煩忙,應該無暇顧及每位學生的推薦信內容;詹教授雖已看過信稿,卻仍堅持自己動筆,令我十分驚訝與感激。

退伍並出國留學後,我也曾數次在暑假期間返回母系探視。當時電機系已正式成立「醫學工程組」,獨立招收碩士班學生。其間便因數次的拜訪認識了詹教授的研究生陳朝勇(現為愛克發醫學影像系統公司總經理)、鄭怡平(已獲得台大電機博士)、錢逸鴻等人,他們對我以學長相稱。當時彼此雖不熟識,但在一兩年一次的返國見面晤談中,我更訝異地發現:經過詹教授的訓練之後,研究生變得更為溫順謙和、自信穩重,畢業後都具有溫文有禮的特質,在研究上則都培養出不怕困難、動手實做的實驗精神。詹教授以身作則,在研究生身上產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詹教授在我返國求職時,大力予以支持;從民國八十四年我進入母系服務開始,在研究計畫的方向與執行上給我實質的協助。詹教授擔心我剛開始收不到學生,甚至主動指定自己成績最傑出的幾位研究生,如吳東格(後服務於華碩電腦、凌陽科技等公司)、柯正雯(現為中山大學資工系助理教授)等人支援我的研究計畫。等到我在電機系的實驗室規模漸趨成熟,與三軍總醫院的研究合作也進入穩定階段之後,詹教授完全不求回饋地讓我放手進行自己的醫學影像研究,而把當初建議我學習、但沒能執行完畢的醫電領域計畫接手並結案。在這方面,我一直對詹教授有一絲的愧疚。學習醫用電子作為自己的第二專長是我當初對詹教授的承諾,自信這幾年下來,我的確能夠以醫用電子的硬軟體實做經驗訓練出一批優秀又能動手實做的學生,如黃騰毅(現為台灣科技大學電機系助理教授)、吳明龍(現就讀於台大電機系博士班)、林益如(現以博士班交換學生身份於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進修)等人。但我始終沒能將醫用電子領域在台大電機系中提升到研究所層級以進行更深入的基礎醫學研究,而詹教授對此也不以為意。

詹教授自從發現腫瘤之後,一直樂觀地面對自己的疾病;如今猜想,或許是故做輕鬆、不願意讓周遭晚輩擔心他的病情吧!即使在十一月時已經知道轉移到骨髓,詹教授仍然笑言:「所有在『高等醫療儀器』教過的技術,現在都用到我自己身上了。」聽到實在令人鼻酸。詹教授是我十八年來的恩師,對我的影響非常重要;詹教授在醫學工程領域栽培了無數花朵,自己卻等不及看到更多的綻放,就要永遠離開。身為晚輩之一,除了不捨,更有無盡的不甘!
詹教授是位律己甚嚴而善待學生的教育家,只問自我付出,從不計較收獲;凡屬於職務範圍內,事必躬親,不輕易假手他人。受其身教,後輩的我也堅持自己撰寫研究計畫、自己為學生擬推薦信,以不辜負詹教授努力提拔的一片苦心。做為詹教授的學生,我們都清楚以他為標竿是件頗為辛苦的事,如能夠在個人生涯以詹教授為榜樣、努力以赴,才能無愧於詹教授在天之靈。願詹教授安息。

鍾孝文,現任台大電機系教授兼副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