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裡的星空(下)
野聲
郁華知道他一直保持獨身就不好再問什麼,向他要了鈴鐺來觀看,這可能是當時流行的一種飾物,她看過祖母也有一個,上頭繫的是紅色絲線打的中國結。他倒主動說起那段往事來,他們怎樣在星空下邂逅,怎樣因他出國而失聯。為什麼沒有在出國期間極力穩住他們之間的關係他沒有說,因為這是他心中一個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污點。在他得到公費錄取通知的那天晚上,歡愉情緒達到頂點的時候,他們滾沸的情慾也終於溢出釜緣。雖然這已是老生常談,但在那一刻來臨時,他親身體會到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好像他得到的不過爾爾,而失去的卻是千萬個未知可能性的總和,又好像一個小孩在一籃蘋果中精挑細選,終於拿起一個想像中最甜美多汁的,卻在咬下一口之後覺得留在籃子裡的都開始嬌豔欲滴起來,那事之後他開始逃避她那尋求保證的眼神,忙著聯絡學校、預備書籍成了最好的藉口。早點去適應環境又是另一個可以倉皇逃走的理由,就這樣不到一個半月他已到了國外,機場送別時他幾乎要把持不住想對她說一句「等我回來」,她一直站在出境大廳的門口望著他,幾次想回頭衝過去說那句話,心想小不忍則亂大謀,終究嚥了下去,到了貼身物檢查站,隨著前人魚貫走入那只有單一方向的隊伍,他通過金屬檢測門時,突然鈴聲大作,航警叫他掏出硬幣再走一遍,鈴聲依舊,接二連三,皮帶都取下了,鈴聲照響不誤,最後航警只好把急紅了臉的他拉到一邊用手親自摸檢,嘴裡還咕噥著說,八成有顆金屬做的心。過了這關彷彿作了過河卒子反而輕鬆起來,那是他生平第一遭飛行,向美麗的空姐要了一杯酒,如飲忘川的水一樣喝了呼呼大睡。醒來時飛機已經接近目的地,從舷窗望出只見一大片平疇綠野,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連個丘陵都沒有的大地,心情頓時開朗起來,馳騁的欲望幾乎漲破了胸臆。兩週後,當他剛擬好讀書計畫,突然收到她的來信,她的身體好像有點變化,問他該怎麼辦。他在兩天後寄出了回信,條理清晰明確:首先再找家醫院確認一下,萬不得已做個小手術,其他等學業完成之後再說,他說為了美好的未來他們都要忍耐熬過這一陣子。
有一陣子他的確忐忑難安地等著回信,但是回信一天兩天的不到,他的心就漸漸平靜下來,她在他腦海中浮現的次數也愈來愈少,直到拿到學位整理行囊時看到那個瑟縮在箱子夾層中的鈴鐺,拿在手中搖兩下,彷彿抖落了她封存在裡面的溫婉笑語,漫天動地的鑽進他的耳朵,而他的胸膛好像早已掏空,很合適讓她的聲音在裡面迴盪了一遍又一遍,想開窗透一透悶得要漲破的心情,卻抬頭望見了滿天星斗,那雙在他記憶裡垂閉了許久的眼睛突然睜開,炯炯有神地對著他凝視起來。那一晚,他哭了。
「如果你的女朋友和一個機器人現在站在你面前,她們之中你會選擇誰作配偶?」郁華的話把他拉回現實。
「我不會選機器人。」黎博士說。
「你的機器人不是美麗、能幹又順從嗎?」
「這倒考倒我了。」他想了一會兒說:「我也說不上來,也許因為它們是我設計的,我知道那裡面只是一堆積體電路按照指令動作而已,設計時是我詳細羅列了一堆輸入與輸出間的關係表,再按部就班地做出來,所以我對它們沒法產生男女間那種愛情,可是我卻無法指出為什麼不能,大概因為我不知道怎樣用輸入輸出關係去描述愛情吧!」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製造呢?」
「當初我並沒有要製造會談情說愛的機器人──我的意思是說這種有性功能的機器人,最早的目的只是要造一個能做細緻動作的機器人來做一些日常瑣事,像煮飯洗衣照顧小孩等等。對了!妳是唸神學的嗎?噢!唸心理的!唸過電腦嗎?一點點!那也夠了,當初電腦發明時,大家只把它用來作數值計算,像算彈道、解方程式等等,後來卻明白它一樣可以用來處理文字、聲音、影像,妳知道工程師都是好奇心很重的,接著就有人把視覺聽覺結合起來創造出一個可以和人打情罵俏的電腦女郎,下焉者還可以讓她展露胴體,所以我的機器人雛形才完成不久,就有人提議讓它們更像個人,當初只為了好奇而已,這真是一個大挑戰,拜神經網路、平行處理、次微米積體電路和生物微電子之賜,我成功了!它們遠比我最初的構想還棒,例如它們的肌肉是一種可以感應電場的高分子聚合物,任何東西只要能變成電的訊號就好辦了,我可以把一個人的外型、身材表達成電場強度的分佈,而這些聚合物隨著電場強度起伏就形成了人凹凸有緻的面貌胴體,所以我能重現任何明星。還不只這樣,對不起,又要冒犯妳的老闆了,人總有一點瑕疵,像嘴唇的弧度,鼻梁的高度還可以藉微調修正。老實說,我自己都被這種成就陶醉了。還有呢!它們的聲音要多悅耳就有多悅耳,性情要多溫柔就可以有多溫柔,當然有時想要野性一點的反應,只要能用電位訊號表達,一切都不是問題。」他說到興起處不覺呵呵笑起來。
「它們這麼完美而你卻寧可懷念一個人類小女子,你說是因為對它們太清楚所以產生不了愛情,那麼如果我帶一個機器美人到你跟前而不說底細,你會知道它不是真人嗎?」郁華不解地問。紀博士笑得更厲害了:「妳沒看過多少機器人所以不知道,我天天與它們為伍,只一眼就能分出機器人或是真人。」說時拍了兩下手掌,那個秀髮半遮面的女機器人走到他跟前,他示意它面對郁華,說:「黎小姐!注意看她的眼睛。珍妮!去端盤水果來。」那位名喚珍妮的機器人走後,紀博士說:「妳看見它的眼睛嗎?就是少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我到現在還找不到一種電位訊號可以激發這種效果。」郁華一面聽著一面回想它的眼神,那眼睛的確造型優美,可是就像一池沒有深度的水,一個沒有星星的夜空。她突然莞爾一笑說:「我知道了,眼睛是靈魂的窗子,你覺得少掉的東西正是它的靈魂,靈魂不是電位訊號可以表示的!」
「這下我的產品有個缺點被妳知道了!」紀博士笑著說,兩人覺得距離又拉近了許多,水果到了,郁華心想吃完水果就該告辭了,可是來了一趟不但沒說服他反而聽了他一堆振振有詞的道理,聽起來不對勁又不知哪裡有問題,心裡不免有些沮喪。
「今天的談話妳還滿意吧?」紀博士說著叉了一塊西瓜放進嘴裡。
「我說不贏你,那能說滿意呢。」
「我並沒有立意要破壞人的家庭,歷史上有很多科技應用的領域都不是發明者的本意,像諾貝爾發明炸藥從來也沒有存心要用來殺人,搞核子物理的人作夢也想不到他們的研究會導致原子彈的問世。我只是在實現工程上的可能性,這是任何工程師都擋不住的誘惑,至於怎麼用那不是工程師的事。」他說到這裡,郁華正想開口反駁,想想手術刀、殺人刀都是刀,就不語了。紀博士又接下去:「往好的方面想,對一些需要照顧的殘障者或條件較差的單身人士,機器人簡直是福音哪!」說到這裡他又高興起來,也許是見郁華仍是一派楚楚可憐的模樣,他降了音調妥協地說:「不過妳的顧慮也不能說沒道理,我明天就通令所有經銷商,凡賣給已婚者的機器人一律去掉性功能,這樣妳該滿意了吧。」看到郁華的臉上終於綻放出笑靨,他又討好地加了一句:「這可是讓了上帝很大一步,我的競爭對手一定會開香檳慶祝的,不過他們要做到我的品質還要一陣功夫!」聽在郁華耳裡「讓步」一詞十分刺耳,可是在經歷許多挫折之後她已習慣忍受這些不虔敬的詞彙了。就在這種賓主尚稱盡歡的氣氛下,紀博士送郁華走到大門,機器僕從們則迆邐跟在二十公尺後面。科學城是造在一座丘陵上,所以一出大門就被三面鑲滿閃亮星星的天空環繞,紀博士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種空曠的感覺也使郁華覺得肺部可以奢侈地裝多一點氧氣而不虞匱乏。
「今晚的星空真美!」紀博士吐了口氣說。郁華也覺得和都市中看到的迥然不同,像在夜色中的任何女人一樣,不自覺想用手掠一掠秀髮,這才發現右手中還握著那枚鈴鐺,都給她握得發燙了,紀博士接過它來握在手中,似乎感受到的體溫又讓他發起幽思,他嘆了口氣說:「已經有五十年這鈴鐺都是握在我的手上由冷變熱的,可是五十年前第一次交在我手上的卻是一枚發燙的鈴鐺,那晚她不顧自己發著燒,連夜編好了兩個結分別繫住兩個原來用鐵圈箍在一起的鈴鐺,她結了又拆、拆了又結,總嫌這裡不密實那裡不秀美,拿給我的時候她說:『這紅的是你,綠的是我,綠的你帶在身邊,看了它就像看到我一樣。』」說到這,他聲音哽咽了,郁華悄悄用手掌抹掉已經滑到唇邊的眼淚,定了定情緒說:「這真是比得上勇晴雯病補孔雀裘了。紀博士!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那天晚上不眠不休打中國結的是你那美麗又順從的機器人,你會感動嗎?」紀博士搖搖頭,她繼續說:「我想我已經明白上帝為什麼寧可造一個會疲倦、會生病、會軟弱的人了!我不懂機器人,它們從事一件工作時會不會估量自己力量夠不夠?」紀博士點點頭,郁華接著說:「如果它知道力量不夠又非做不可,你會不會讓它自我犧牲?」
「這個判斷很複雜,不是機器人做得了的。」紀博士指一指右邊的亭子示意她走過去,邊走邊說:「機器人最起碼的要求是會保護自己,這是一個很艱鉅的工程,必須建立一個很大的專家系統知識庫才能指導它不做傷到自己的事,譬如它已知自己能量不足時就絕不准做某種任務,否則傷了零件是要花錢修的,可是自我犧牲卻完全違反這種規則,這兩種相反的行動指導放在一起,機器人怎知要何去何從呢?」亭子是平常紀博士晚上納涼所在,一座中國式的八角亭,還有一額橫匾寫著「觀星亭」,他們各在一張石椅上坐下。郁華接著說:「這正是我要說的,其實這種判斷對人來說也是很複雜的,人也必須學習保護自己,餓了要吃、渴了要喝、疲倦了要休息,可是有的時候他卻能為了別人忍著飢餓、疲倦做某些事情,什麼時候保護自己、什麼時候犧牲自己是沒有規則可循的,那完全由愛來決定,我已經找到機器人的大弱點了,它們裡面沒有愛!」這時郁華突然覺得心裡汨汨然湧流出千萬種感觸,無奈地說:「可是就有那麼多人對愛情毫不珍惜。」紀博士翻轉手腕對著手錶說了一聲:「珍妮,拿點飲料來。」然後對郁華說:「小妮子,怎麼現在口若懸河起來了?那我們就再談一會兒吧!」珍妮捧著盛滿各種飲料的托盤很快就到了,郁華挑了葡萄汁,紀博士挑了檸檬茶,珍妮捧著剩下的走了,紀博士吸了一口,幽幽說道:「如果我和她就這樣平平順順做了夫妻,會不會也跟許多怨偶一樣,在吵吵鬧鬧裡把那點美好回憶消磨光了?我的回憶還是那麼美是不是因為它們沒有經過現實的淘洗?」這次兩人都沈默了好一會兒才由郁華開口:「爭吵並不一定就會腐蝕美好的回憶,兩個先天性情不同、後天成長環境相異的人經營相同的生活,本來就需要調適,我和我先生都是傳道人,但我們依舊有爭吵的時候,回憶起來從他走進我的生活開始,我的成長中就有他的影子,他的成長中也有我的影子,這是兩個人融合在一起的故事,不像人與機器人,它的設計是為你的需要、回應的是你的需要,從頭到尾那個人被餵養得愈來愈自私,他完全沒有成長,反而萎縮在自己的殼子裡,我那個個案和她的先生都表達過同一種悔恨,他們已經回不到人類世界,雖然心裡存著嚮往,可是一想到和人相處必須付出的忍耐與包容,他們只好放棄掙扎讓漩渦再一次把他們拖回去。」紀博士突然若有所悟地坐直了身子說道:「難怪我們機器人的MTBF一直提不上去!」然後他解釋:「MTBF是從出廠到故障的平均時間,很多送修機器人故障的原因都寫不慎跌倒或意外撞擊,可是很多傷痕明顯是狠命抓扯的結果,好像 絕望的囚犯攀著監獄的柵欄拼命抓扯一樣,其實使他們被囚禁的是他們的自己,遷怒到機器人真是莫名其妙!」
「我知道人類強過機器人的地方了!」郁華彷彿沒聽見他的憤怒,興奮地說:「人類雖然容貌不盡完美、脾氣不盡完美,可是當他被愛驅動時他那超過自己能力所做的付出,克服自我保護本能所做的掙扎,反而透露出一種不完美中的完美!相比之下你的機器人太完美了,它不會流淚、不會痛苦、不會疲倦、無須休息、更沒有恐懼,結果它卻沒有機會表達愛,即使你的程式裡有『愛』這個東西,它表達出的是『好』卻不是『愛』。」不知怎的郁華的眼眶竟蓄滿了淚水,她接著說:「我不想跟你講道,但我要跟你講一節我最喜歡的聖經,在希伯來書二章十四節:『兒女既同有血肉之體,祂也照樣親自成了血肉之體,特要藉著死敗壞那掌死權的。』,祂是創造宇宙萬物的主宰,按理可以用權能摧毀被罪惡挾制的兒女,可是他卻選擇成為血肉之體,祂親自來到人間,在十字架上受死。如果祂只是高高在上君臨天下,那不管我處境多壞,我依然會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是祂取了血肉之軀,在被補前一夜客西馬尼園的禱告中汗滴如血,我知道祂和我一樣有著對死亡與屈辱的恐懼,可是為了愛,祂終於從容面對,我雖是傳道人的女兒,我接受這個信仰卻是因為被愛所折服。」紀博士專注的看著她,她用面紙揩了揩眼角,繼續說:「就說我周遭的人吧,我自信容貌不差,可是我先生最記得我的卻是大女兒有一回腹瀉老是不好時,我聚精會神蹲在盛著她大便的盆子旁,仔細尋找哪一種食物使她消化不良的神情。我最記得我父親的是他穿一雙補了又補的皮鞋,卻一定要把漂亮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父親最記得我祖母的是為了讓他健全成長她拒絕了很多人的求婚。這種事是說不完的。」說到這兒,郁華停下來喝口飲料。
「妳祖母年輕守寡嗎?」紀博士關心地問。
「不,」郁華搖搖頭,停了一會兒才說:「告訴你也無妨,她是未婚媽媽。不過她從不說這方面的事。」
「所以黎是妳祖母的姓?」紀博士問了又怕郁華不想談個人私事,正想換個話題,郁華卻接了下去:「這故事說來長了,我祖母本姓李,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曾祖父,要她偷偷拿掉孩子,她不肯,離開了家,在徬徨無助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傳教士,收留了她也幫她重建新的生活,那個傳道士為了幫助未婚媽媽們,終身未嫁,祖母覺得我父親是因她重獲生機,就以她的姓氏作我們的姓氏,很曲折吧!我皮包裡還有這位黎老小姐的照片。」說著打開皮包,取出一只金色相片匣,一個機器人已經隨著紀博士的手勢送上照明器,燈光是柔和的淡紫色,紫光下一張已褪色的照片上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和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郎並肩站立,女郎手中抱著一個眼睛炯炯有神的男孩,照片右上角寫了兩個大字──黎明,底下是一行小字──「總在夜深之後」,「黎明是老小姐的名字,咦?你認得她嗎?」郁華正解釋這照片上的文字,突然看到紀博士那種在千萬人中找到舊識的表情。
「噢,不認識,」他急促地說,像否認與什麼逃犯的關係似地,緊接著又像掩飾他的侷促似地說道:「這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現在呢?」郁華緩緩地說:「她和我的祖母都已安息了。」郁華對他的好感增加了不少。他臉上透著沈痛,肅穆地說:「對不起,提到了傷心的事;」,郁華說:「不要介意,其實對基督徒而言,死亡只是離開客居的帳棚,有一天在天上還要相見的。」
「她們葬在哪裡?我也想去憑弔一下。」紀博士說。
「實在不敢當,她們葬在一個名叫盼望的墓園。」
「盼望?」紀博士本來想說死人還有盼望嗎?
「是的,盼望。死人能復活所以有盼望。」郁華黠慧地說。
「妳父親現在做什麼工作?」
「他成立了一個『拯救婚姻基金會』,我就是在那裡工作。」
「這工作很吃力哦!」他想了想,說:「我真的很想幫你們的忙,可是我已經說過,即使我不做還是有人會做,科技是沒有回頭路的,技術一發明就會擴散,所以──」他似乎也想不出什麼話好說,但郁華卻插斷他的話:「你不用為我們擔心,其實我很謝謝你,剛才和你的談話已經讓我重新肯定了人的價值,這種產品會這麼風行的確是市場需求造成的,就算你不發明也自有別人會去發明,這是人性物化的必然結果。其實遠在機器人還沒做出來之前,很多人已經把別人當機器了,特別是女人,被當作洗衣煮飯的機器、生孩子的機器、滿足性慾的機器,人們那麼熱衷於役使別人身上的機器性,難怪道地的機器人一問世就所向無敵了!」說著,她收起相匣扣上皮包站起身來,說:「這個趨勢實在難以招架,但我相信人最終還是會發現他終究有一種渴望是機器滿足不了的。你說得對,剩下的工作是我的,所以我要回去加把勁兒啦!」。
紀博士堅持用他的座車送她回家,一直看著車子的尾燈在蜿蜒的山路上消失才慢慢踱回去,心情好像剛才喝的檸檬茶,在酸楚中明明感受到一種甜美,可是想飽嚐那股甜美卻又酸楚得叫人不能暢飲,手杖聲和皮鞋聲以慢板進行著,好讓他慢條斯理地用腦袋中的舌頭仔細分辨酸甜混雜的回憶。他都記不得怎樣進了房間,怎樣靠回躺椅,而窗外的星光又是什麼時候鑽進來的,直到屋角傳來了溫婉聲音:「紀博士,睡覺的時間到了,您心臟不好要早點休息。」
「記得明天辦兩件事,第一,把劉律師找來,叫他記得帶我的遺囑。第二,匯一億元給『挽救婚姻基金會』,不要用我的名字,」他想了想,說:「用李愛玲的名義好了。還有,今晚別再催我睡覺,妳知道我和你們不同,你們不在工作狀態就在休眠狀態,而我們卻有一個狀態不是工作卻比工作更累,什麼成果都沒產生卻又不是休息,更糟的是沒有開關把它們停掉,唉!妳會懂嗎?」那聲音恭敬地應了一聲就不語了。有時紀博士真想設計一個嘮叨一點、會抱怨的程式,當然設計審查時一定過不了關的,因為有一條規則叫:「簡單的就是好的。」
最嚴重違反這條規則設計的就是人腦,它掌管思維、動作、心跳、呼吸,卻管不住一種喜歡閒逛的惱人脈波,它們既不走邏輯的路徑,又不受閘門管制,偏偏還喜歡呼朋引伴,它們在腦袋裡愈逛愈亢奮,許多壓在記憶庫底部的事件也被它們喚醒加入這個到處亂竄的行列,以至於憑空就讓它的主人在安靜中聽見此起彼落的聲音,在單調裡看見倏起倏滅的繽紛,最後,他只好拿起古老的宣洩媒介 ── 一枝筆,像拋錨一樣在一疊放了十幾年未用的信箋上探來探去,試圖把心中難熬的洶湧穩固下來。
封緘好信封時,他重重舒了一口氣,筆還是一根蠻有效的導流管。他覺得有點疲倦,可是仍不想睡,躺在椅子上眼望星空,手裡把玩著那個小銀鈴,眼皮漸漸沈重起來,他的手指來回撫觸著絲質的迴路,觸感漸漸由冰冷變為溫暖,恍惚中覺得聞到一陣蘭花的香味,而手中撫摸的似乎不再是一個中國結而是一片滑膩的肌膚,他睜眼一看,房間不知何時熄了燈,懷抱裡多了一個女人卻沒有重量壓在身上的感覺,她俯著臉看他,眼睛裡裝滿了整個天空的星星似地閃亮著,
「啊!是妳,什麼時候回來的?」他驚奇地問。
「我一直沒離開啊,是你自己走掉了。」
「妳現在住在那裡?」
「一個沒有眼淚與憂愁的地方。」
「我能不能去跟妳住在一起?」他情不自禁抱緊她說。
「可以啊!那地方的門閂是設在門外的,願去的人從不被拒絕。」
「怎麼去?」
「看著我的眼睛。」她說完,紀博士就向著她眼裡看去,只見裡面的星子一個個飛奔過來從身邊掠過,他明白這是因為他正在向上飛昇,天空好深好深,他卻沒有害怕的感覺,她的紅唇綻放著微笑,他忍不住湊過去汲取那甜美的笑意,於是笑意如漣漪一樣一圈圈擴張開來。
一星期後的下午,午后的陽光靜悄悄地穿過科學城唯一的透明玻璃,灑在紀博士安詳的臉上。他旁邊立著二男二女。
「都怪我偏巧這時在度假,我太太堅持不帶PCS,要不然我應該接得到那通電話。」提著黑色公事包的男人說。
「劉律師,你也別自責,心臟病發作是幾分鐘內的事。不過這也是紀博士的榮耀,你看這七天中科學城照常運作,沒有人知道他過世了,真是不簡單。」手握掌上電腦的另一個男人說:「妳叫珍妮吧?難道沒有安排注意紀博士身體狀況的事項嗎?」
「有的。但是注意事項中沒有說笑容也是一種症狀,」珍妮偏過頭去看了看紀博士仍留在臉上的微笑,她那幾乎遮去半張臉的長髮在搖曳間散發出一種醛類的芳香。這時門外匆匆走進一個人在劉律師耳邊講了一些話。
「謝巡官,現在我要宣布一項重大消息,剛才您交給我的信,鑑定結果已經出來,這的確是他的親筆,而且證實了他和黎郁華小姐的關係,根據法律,他的財產……」他滔滔不絕操弄起咬文嚼字的法律條文,謝巡官已經充耳不聞,低頭在掌上電腦裡打他的結案報告。 黎郁華從律師手中拿過信,淚眼婆娑地讀起來,只有珍妮仍維持著盈盈淺笑,她的眼睛正以每秒一千兩百萬次的取樣頻率把人間的悲歡離合轉變成數位信號,然後分給一千零二十四個處理器同步運算起來。
(原載於《基督教論壇報》1496~1501期)
野聲,電機系1979年畢業,現任職竹科高科技公司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