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的水壺

陳德玉著／陳高斌譯

一則從未說出的故事- – –

一. 阿爸的回憶

去年夏天， 我在台灣陪八十八歲的阿爸， 度過好一段日子。當我們清理他的舊物時， 我發現了一個美軍軍用水壺。水壺雖然已失去它原有的帆布套， 但仍保存得很好。它底部刻著「U S V i o l l a t t i ’ 4 3」，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它是阿爸在二次大戰時所使用的， 他只記得， 那是他的日軍部隊剛到馬尼拉時所發給的。從所刻的字看來， 似乎是麥克阿瑟的軍隊從菲律賓撤退時所丟棄的。與阿爸的這席對話， 勾起了他老人家深刻的回憶， 那是一段1 9 4 3 至1 9 4 6 年在東南亞叢林的故事。

二. 出征前夕

阿爸被徵調時是台大醫院的住院醫生。這時正好過了大戰中期， 日軍開始顯露疲態。他幾位先被徵召的同事， 在基隆出港後幾小時， 所乘船艦就被美軍潛艇擊沉而犧牲了。阿母一位密友的先生— 黃醫生，也遭同樣命運。幾個月後， 阿母陪著黃太太， 接受了日本軍官帶來的骨灰盒， 而所謂的骨灰盒， 大約只有半個鞋盒大， 上面蓋著鏽有日本帝國象徵『菊花』的白布，盒內並無骨灰， 只有黃醫生報到時， 所預留的一撮頭髮。真令人痛心啊！ 就在幾個月前， 黃醫生還是個活潑風趣的人。出征前夕， 阿爸、阿母還趨黃府道別， 並祝好運。他精神很好， 充滿信心。當大家暢談時， 客廳燈泡突然壞了， 換了新的， 過一陣子又壞了！這個怪異在當時並無人在意。但不幸的消息傳回後， 大家都認為這是死別前的不祥之兆。阿爸、阿母手上拿著徵召令、心裡想著黃醫生的骨灰盒、以及燈泡怪異事件， 心裏深感恐懼與無助！ 在阿爸出征前一週， 他們竟然連晚上都不敢開燈！他們都不信教，但這時也不由得禱告，祈求上蒼，保佑阿爸安全回來！他有愛妻、稚兒、還有在高雄年邁的父母啊！

三. 馬尼拉無戰事

幸運地， 阿爸安抵馬尼拉。對馬尼拉的第一個印象竟然是個驚喜！ 晚上全市燈火通明， 而其時台灣已實施軍事燈火管制。阿爸說， 在馬尼拉停留的三個月， 是那段日子中最快樂的時段， 無戰事， 而有充足的物資供應， 包括香菸和米酒， 還住在美軍留下的舒適洋房。唯一的小威脅來自菲律賓游擊隊。停留馬尼拉期間， 還發生了一件有趣的插曲。阿爸每兩週可領到兩盒香菸， 但他不抽菸， 自然就送給他的勤務兵— 小林， 他是一位來自台南的精明能幹年輕人。小林為答謝阿爸， 經常請他到馬尼拉的高級餐廳吃飯。阿爸當然感激， 但也很好奇， 小林那來那麼多錢可花？ 後來才發現， 原來日本菸在馬尼拉的黑市是非常貴重的商品， 兩盒菸抵得馬尼拉高級餐廳一桌十人份的大餐！ 從此以後， 阿爸再也不把菸送人了， 反而常請小林及朋友吃飯。

四. 南向轉進

幾個月後， 部隊往南轉進H a l m a h i l a s。此島介於新幾內亞及婆羅門之間，因其形狀，人們稱它「小K 島」( 在地圖上所看到的K 形島是「大K 島」，「小K 島」就在其附近， 一般地圖上不容易看到)。那裡是蠻荒地區， 從軍營開始都要自己建造， 其間還建了一座小飛機場， 但生活並不算辛苦。阿爸的病患， 主要是患腹瀉、瘧疾， 以及打傷、跌傷的官兵。偶而有聯軍飛機的轟炸或機關槍掃射， 但並不嚴重， 因此而死傷的人數還不如腹瀉而死的多。進駐此島後從來沒有地面戰鬥的威脅。有一天，遠處海面上出現了大量美軍艦艇集結， 同時空戰也有增加之勢， 這是不祥的徵兆。他們知道麥克阿瑟將軍的軍隊， 已從澳大利亞反攻， 可能入侵此島。有一晚， 勤務兵小林報告阿爸， 說當他替日本軍官清洗營房時， 無意間聽到他們討論逃亡叢林的計畫， 並已開始收拾行李。其實， 這個部隊只是個補給支援營，無法與美軍對抗， 軍官們也清楚這點。同時又有傳言， 次晨破曉漲潮時分， 美軍很可能發動攻擊。他們怎麼辦？ 隨日本軍官逃亡或投降？ 投降並非壞事， 但有可能在他們舉白旗時遭日軍刺殺！ 加入日本軍官逃入叢林？ 可能餓死！ 勇敢抵抗？ 穩死！阿爸跟那群親密的台灣戰友， 度過了漫漫的長夜，不知所措。

五. 拂曉攻擊

幾小時過了沒事， 又過幾天後， 還是不見攻擊， 而且海上艦隊已經不見蹤影。幾星期後， 他們接獲美軍攻擊菲律賓的消息。從此， 他們知道最危險的時期已經過了， 每個人都對生返心存厚望。因為麥帥的「跳島戰略」， 他們幸運地逃過一劫！後來據說， 麥帥的軍隊本來有意攻擊此島， 但深怕遭遇頑強的抵抗， 在最後一刻決定跳過此島。美軍的不正確情報， 讓他們逃過厄運， 如果聯軍發動攻擊， 將如探囊取物！！

六. 因戰爭而心感謙卑

在投下原子彈前的最後幾個月， 發生了一件趣事。另一位台籍勤務兵， 精通算命， 平時以台灣人所謂的童乩法術為人算命。童乩是種自稱身懷特異功能的人， 能自我催眠進入發靈狀態。據說可通神， 並傳達神意。有一晚， 很多日本兵慫恿這名勤務兵， 跳乩問神， 求問一家是否平安。這晚他做了很多驚人的預測， 最後竟都成真。包括「日本暴風火」、四處「燒鳥人」( 燒鳥意指烤鳥)、「天皇的哭泣」、「中秋後無戰事」、甚至「羅斯福總統的去世」。日本暴風火及燒鳥人， 隱指原子彈。有人以為他必定瘋了，才敢做這樣的預測。果然，幾天後他就被日軍逮捕。阿爸說， 連那位來抓他的軍官， 都為他的預測而發抖， 因為當時沖繩正受美軍猛烈的攻擊。阿爸並不是那種輕易相信這類事情的人， 但他的確見證了這些預測。他也不是宗教信徒，他甚至認為宗教是迷信， 但在戰爭中卻不停地禱告，戰爭使阿爸心感謙卑。

七. 日本宣布投降

我非常好奇， 他們是否知道美軍會善待戰俘。阿爸說， 他曉得， 但日軍宣傳卻說： 若被捕或投降， 會遭美軍閹割！ 有些台籍勤務兵似乎也相信。其實， 這也是那夜他們在猶豫中討論， 不敢投降的原因之一。我也問阿爸， 日軍死前是否真的喊天皇萬歲？ 他說「那有力氣喊萬歲! 奄奄一息時呻吟的多是「咖將」( 日語母親)。我還問阿爸， 他們當時是否知道日本遭到原子彈轟炸？ 他們知道廣島被炸， 但不知道另一顆原子彈丟在長崎， 阿爸的兩個弟弟當時都在長崎留學。直到戰後回鄉， 他才獲知四弟正好出城， 三弟正好在室內， 兩人都躲過一劫！ 但三弟的妻女， 不幸身亡， 她倆正好在室外洗衣服， 暴露在輻射線下， 隔了幾天去世。我又問， 到底日本宣佈投降那刻，情況如何？阿爸說：那天，日軍全被召集在營部前。台灣人沒被召參加， 因此他們留在營房未多加注意。直到他們聽到從日軍集合隊伍中傳來的叫囂，有些大聲哭泣、有些歇失底里地發誓繼續作戰到底、有些高喊切腹， 才知日本已經戰到底、有些高喊切腹， 才知日本已經投降。相反地， 台灣人則強忍著興奮的心情。有些吻著家人的照片，有些雀躍不已，有些已開始討論要如何報復日本人！ 阿爸處於其中，甚感為難。

八. 等待返鄉

戰後， 聯軍( 荷蘭軍) 接管此島。日本人和台灣人被分開成兩組。除刺刀外的武器， 全被沒收。所有的台灣人都是後勤人員， 沒有一位是戰鬥軍人。在戰時， 即使他們要求參加戰鬥， 也會被拒絕。戰爭結束後， 他們在島上又停留了八個月。這幾個月裡， 他們自給自足， 種甘藷、南瓜， 養鴨、鵝， 等待返鄉。勤務兵小林未能生還， 阿爸為此十分傷心， 他未能救活從椰子樹頂因蜂螫而摔成重傷的小林。

九. 終於抵家門

戰爭結束後的八個月裡， 阿爸全無音信， 阿母幾次聽到附近縣市有人從南洋生還， 都懷著希望趕去探聽阿爸的消息， 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最後全家人都以為他已陣亡。直到有一天傍晚， 他突然出現在我家的街上。他拖著疲憊的身影， 帶著一件裝有小林遺骨的破皮箱， 以及一個枯乾的水壺，抵達家門。

陳德玉， 交通大學電子工程系1 9 6 9年畢業，現任台大電機系教授。

陳高斌， 交通大學電子物理系1 9 6 9年畢業， 曾任高雄飛利浦高級主管， 現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