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富
2003年的夏天,在佛羅里達的迪士尼樂園,比人還高大的卡通米奇和米尼帶領著眾多卡通人物,歡樂地在遊行隊伍中穿梭,跳躍舞動。遊行隊伍綿延超過一公里,裝飾美麗的車子,一輛接著一輛,緩緩前進,卡通人物的打扮造型和電視上的卡通完全相同,連動作都維妙維肖,只是大了許多。我和太太、小孩在馬路旁,擠在密密麻麻的觀眾當中,看著電視中的卡通人物活靈活現地在眼前舞動,不是在螢幕中,而是可以和他握手的卡通人物,好像自己也進入了卡通世界。
「歡迎來到迪士尼歡樂王國,讓你親身經歷夢想成真!」音樂聲中伴隨著「夢想成真」的呼聲,在我心中映下了鮮明的印象。 遊行隊伍和音樂繼續,周遭瀰漫著歡樂的氣氛,不知何處,傳來清晰的聲音:「迪士尼樂園的創辦人華特先生敢於夢想,他的夢想已經成真。」接著如雷的掌聲四處響起。 我突然被震撼了,「是啊! 為什麼不勇敢追尋夢想?」 到佛羅里達迪士尼樂園的那一年,我受邀去一個國際會議演講,主題是用於光纖通訊之寬頻半導體光放大器。同一年,我幸運地拿了國科會傑出研究獎;還有,這年的年初,有一家美國出版社邀請我寫書,書名是光纖通訊元件之原理和應用。我記得,在迪士尼樂園的旅館內,我一邊寫著新章節,一邊校對著舊章節。「夢想成真(dreams come true)」和光纖通訊超高頻寬之訊號傳輸能力,交錯閃爍在我腦海之中。 2003年,我的好運同時到來,於是迪士尼樂園的slogan,「Dreams come true (夢想成真)」,深深吸引著我,人生有什麼是做不到的? 沒有,只要敢於夢想,認真實現,不僅迪士尼樂園的創辦人華特先生可以「夢想成真」,我也可以,每個人都可以! 當年的我雖然已年過四十,但天真不減! 為了實現夢想,我更常出國開會,農曆年在國外度過,也和企業界有更多接觸和討論,接計畫,生活更為忙碌,時間安排的非常緊湊。雖然很忙,但覺得很充實,興奮異常,興奮到常睡不著覺。經常地,躺在床上一些時間,沒有睡著,又起來找資料,寫下想法,…。 一段時間以後,出現耳鳴,去看耳鼻喉科醫生,醫生做了一些檢查,似乎不太清楚原因。後來聽人的介紹,買中藥吃,一兩個月後,好了。既然好了,就不放在心上,繼續忙碌。又過了一段時間,再耳鳴,去買同樣的中藥,吃了一兩個月後,又好了。再過一段時間,又耳鳴,再去買相同的中藥,但這次吃完中藥後,沒有好。覺得有些問題,再去看耳鼻喉科醫生及家醫科,做了一些檢查,沒找到確切原因。家醫科開安眠藥,很有效,吃了以後就睡的不錯,但耳鳴沒有明顯改善。 一天,在家醫科,醫生說︰「你好像看來情緒比較緊繃。」 「真的嗎? 我自己沒有發覺。」 「你有沒有覺得壓力比較大?」 「沒有特別感覺。」我如此回答,其實我是覺得大部份時間都很興奮。 「我再幫你安排一些檢查。」 於是幫我預約幾個其他的科別,進行了一連串檢查,包括睡眠檢查。先是一整個上午的睡眠檢查,沒看出所以然,於是又排整個晚上的睡眠檢查,醫生特別吩咐要照平常那樣地吃安眠藥。 一週後,檢查出來了,家醫科醫生只能解讀一部份,幫我轉到其他科,其他科又解讀一部份,似乎問題很嚴重,因為即使吃了兩顆安眠藥,但我的睡眠只進到第二層,一般要進到第三或第四層,身體才能獲得足夠的休息,醫生於是告訴我必須去掛精神科。得要一大早就去醫院,因為精神科初診無法幫忙轉診預約,且只有五個名額。我不知道睡眠沒有進到第三或第四層是多嚴重的事,不過反正睡不著,要早起就早起,對我而言,沒有差別。 我早上還未六點就到台大醫院精神部,掛到了第二號。整個診斷的時間非常久,精神部醫生說,必須要好好處理睡眠問題,否則會非常嚴重,那是2005年快要進入冬天的時節。 他說︰「人的神經分成兩類,一類是活動神經,另一類是睡眠神經。你的活動神經太過活躍,壓過了睡眠神經,所以無法睡覺。必須要換藥,把活動神經壓抑下來,並活化睡眠神經。」 於是醫生換藥,不再是家醫科開的安眠藥,睡覺前吃兩顆,半夜起來再補一顆。 然而,換藥的時間似乎有些晚了,我的健康狀況接著明顯地惡化,各種莫名其妙的症狀不斷出現,以前不太怕冷的身體,現在變得非常怕冷。整個生活步調全亂了,因為同樣的溫度,不知道應該要穿多少衣服才夠暖和。過去腦海中所記得之溫度與穿著的相關資料庫,完全不管用,常常不是衣服穿得太多就是穿得太少,生活中要應付的瑣事突然增多,所有的身體五官感覺之資料庫必須要重建。還有,牙齒也不明原因地痛起來,牙科醫生說是牙周病,但是牙周病醫生的預約要排到半年之後。不僅牙齒,連半夜睡覺都覺得壓到骨頭,…。 我告訴精神科醫生這些情形,他說︰「不要管那些痛的感覺,那是假訊號,你現在的狀況就是會出現這些假訊號,不要理它。」 我想起了在迪士尼樂園看遊行時的特別感受。在迪士尼樂園裡,卡通中的米奇和米尼看來是那麼真實,整個樂園就像是他們的王國,置身在這樣的場景中,看到卡通人物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還跑過來和你握手,真實和虛擬之間變得模糊不清。 我現在身體上所感覺的痛,到底是真實或虛假的訊號? 我怎麼分辨? 我發現無法分辨。 眼睛也出現了奇怪的黑影,我心裡想,「這是真實的,或是虛假的影像? 是眼睛開始蛻化了? 或是這也是假訊號?」我嘗試延伸引用醫生的論點,不理會奇怪的黑影,把焦點移到真實的物體。當我專注在真實的物體上時,果然黑影就消失了,但過一會兒,它又回來,我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要理會黑影。而身體五官也不斷地出現各種奇怪的感覺和訊號,連心跳都忽快忽慢,我要測量心跳,以確定到底心跳是否正常,但越是測量,它就越不規律,就像量子力學的海森堡測不準原理,…。 我想起以前看過的電影『美麗人生』,是一位諾貝爾獎得主的真實故事,故事中的主角John Nash從大學時期就開始把幻覺當做是真實,而他的太太也是在很多年以後才知道,原來他告訴她的事情,有很多是幻覺,但John Nash自己無法分辨何為真實,何為幻覺? 我也變得類似了,或許不是那麼嚴重。太太開始擔心,她從資料上看到,這種病狀的人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後果難料的事。岳父也擔心,他聽說John Nash的孩子也遺傳了他的幻覺。而我的小孩此時在讀幼稚園,自己模擬著和一些人物談話的遊戲,常自言自語地和遠方的虛擬人物講電話,岳母憂心地以為小孩也遺傳了幻覺,她擔心我的孩子自以為是真的在和幻覺中的人對話。 我也懷疑是否小孩會以為他對談的對象真的存在,於是假裝成也要和他的講話對象聯絡,小孩說道︰「爸爸,那些人物不是真實的,我只是在玩。」 「還好,小孩沒有問題。」我心裡頗為高興,但還是要常常面對自己無法分辨身體狀況是否為真的情形。身體五官的感覺都不一樣了,過去累積的經驗變得不能信任,以前腦海中的資料庫變得不可靠。 為什麼會有這些假訊號? 醫生沒有說明,我自己猜測是腦神經網路因為沒有足夠的睡眠和休息,於是產生了一些異常的連結,也因此產生一堆異常的訊號,而它所控制的其他部份也跟著反應,所以錯誤的訊號導致錯誤的反應,而錯誤的反應又提供給大腦錯誤的訊號,一連串惡性循環隨之而來。不只是假訊號的產生,腦中的想法也變得混亂,情緒也自然地常陷於低潮。這段生病期間,可說是非常沮喪,而狀況實在太多了,多到去看醫生時,不知道要告訴他那些部份,後來就乾脆隨便說幾項,這樣的情形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 有一次,醫生建議我,不要再想研究了,要去找第二興趣,這讓我更灰心,好像我的健康和年紀已經無法再進行研究了。 我就像快要溺死的人一樣,隨便抓個小草也好,因為有人介紹中醫,所以也去看中醫,在木柵,一週兩次,也同時繼續看西醫,所以每個星期都要看醫生好幾次。 這個中醫診所很奇怪,只要是很好的中藥,健保就不給付,健保給付的都不是最有效的藥。我心裡覺得很奇怪,可是我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但為了太太小孩,也只好花錢,吃健保不給付的藥。 這些藥,有些吃了會拉肚子,幾天後我告訴醫生,醫生說︰「那幫你換藥。」也是健保不給付的。 吃了這一種新藥,造成便秘,幾天後,我問醫生︰「怎麼以前拉肚子,現在變成便秘?」 醫生說︰「那我同時開給你這兩種藥,就兩種藥一起吃。」 兩種藥都是健保不給付的,合起來要一萬多元,不知道要吃多久的時間,我想這樣下去,沒有病死,也要破產,就毅然決然地說︰「那就不用了。」 我漸漸覺得這位中醫大概是江湖郎中,所以也決定不再看了。不過在看病期間,他說了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刻,他說︰「你要轉移注意力。」 如何轉移注意力? 生病期間,可以說是萬念俱灰,連遺書也寫好了,告訴我太太,放在辦公室的某處,如果我好起來,就不要理會遺書;但假如真的發生不幸,就去拿遺書看,我上面有做了一些交代。有一天,一大早,我到辦公室,覺得生不如死,上網查自殺的方法,其實大學時就研究了不少自殺的方法,現在只是再驗證大學時看到的資料。 自殺的方法非常多,有很多網站在談自殺的方法,我看了很久。然後發現,在專心讀這些自殺方法當中,我忘記了煩惱,突然頓悟了中醫說的,「要轉移注意力。」所以後來就開始找一些能讓我轉移注意力的事情,其實台大醫生說的,要去找第二興趣是同樣的概念,只是當時無法理解。 醫生沒有說如何轉移注意力。台大醫生吩咐道︰「除了吃藥,還要運動,一定要運動到流汗,加速血液循環,以促進新陳代謝。」 「我現在就有運動。」我說。 「那很好,什麼樣的運動?」 「我每天早上跑步,約半小時。」 「這樣的運動量很好,但要改到傍晚。」 「為什麼?」雖然我人在生病,但改不了研究者的好奇。 「這樣可以幫你的身體區分出白天和晚上的作息。」醫生回答道,「還有,睡覺前三個小時,絕對不能想和工作有關的事,好讓你的活動神經冷卻下來,不再壓制睡眠神經。」 於是我調整作息,比平常早約兩個小時離開辦公室。之後運動,流汗後,做睡覺前的預備。離睡覺前有三個小時,無所事事,但腦筋不由自主地亂轉,也常不知不覺又想到和研究有關的事。怎麼辦? 看電視,但電視節目的內容,不管是什麼都照樣引起和研究相關的聯想,於是電視也不能看。怎麼辦? 後來太太想起了唱詩歌,藉由詩歌讓心思意念脫離工作,於是全家一起唱詩歌,禱告,持續了約一年之久。 晚上睡不著覺時,也禱告,特別是讚美上帝時,可以讓心思快速脫離和工作有關的意念,於是不知不覺中就進入夢鄉。 既然理解了要轉移注意力,也開始找其他興趣,不只第二興趣,還有第三興趣,第四興趣,…。其他興趣包括閱讀如何增進親子關係的資料,如何平衡家庭、信仰、工作的書,以及不同類的小說書籍,爬山郊遊,騎腳踏車,參與更多教會的活動和社會服務,也寫一些東西,…。 終於睡眠漸漸恢復了正常,到2008年年初,安眠藥減量到只剩約八分之一顆,而身體也大約恢復了正常,那些身體五官感覺的假訊號也消失了。只是整個生活作息完全改變了,傍晚繼續運動,晚上很少思考研究的部份,讓生活有較多的變化,和小孩及家人的互動增多了,與小孩的關係也進步了。 在健康恢復以後,我理解了,上帝藉由生病,強迫我調整生活習性,因為人生不僅僅是為了工作,還有家庭及其他,…。我也學會了將心中的期待交託給上帝,不再自己汲汲追求,做了基本該做及不影響睡眠的事以後,其餘的就禱告上帝幫忙,禱告之後就不再去想它,上帝願意給很好,上帝沒有成就也就算了,例如今年送出IEEE Fellow的申請資料後,就禱告,而會不會被選上,非自己能左右,就只能交給上帝了。 能夠獲選為IEEE Fellow,對我而言是相當驚喜,原先以為需要再申請幾次,沒想到上帝在今年就幫忙成就了,這些是我在生病之前,即使非常努力,也不見得能夠得到的。收到獲選為IEEE Fellow之後幾天,又收到獲選為SPIE Fellow的通知,更令我驚奇。這讓我深刻體會到,以前認為的「夢想成真」,除了自己努力以外,其實還需要上帝的幫助。如聖經詩篇上說的,「若不是耶和華建造房屋,建造的人就枉然勞力。若不是耶和華看守城池,看守的人就枉然警醒。」 我很感謝上帝,讓我的健康恢復了,也很謝謝在我生病期間,特別關心我的幾位同仁,像前副校長吳靜雄教授、前所長楊志忠教授、前主任吳瑞北教授、呂學士所長、陳德玉教授、孫啟光教授、王倫教授、馮哲川教授、劉致為教授、管傑雄教授,以及平時不常碰面的許源浴教授也特別跑來鼓勵我,還有研究領域和我非常不同的張時中教授、陳秋麟教授、劉志文教授等等,都曾找我喝茶,請我吃吃點心聊天,設法幫我轉移注意力。 臺大電機之友要我寫一些感言,我想剛好可以藉由自己粗淺的例子,給我們同仁或系友做為參考,或許可以有些鼓勵的作用,就是在人生的低潮時,不要放棄。放輕鬆,但不要放棄,因為低潮之後,所收穫的,可能遠比未曾低潮之前所有的還要豐碩。 林清富,電機系1983年畢業,現為臺大電機系、光電所及電子所教授。 林清富,電機系1983年畢業, |